全球快看点丨12- 刺绣

拎着酒走到江边，晚风轻轻，波光粼粼。

好久没来这里，长椅刷上了新漆，乐园却残破不堪。一只飞鸟闪闪摇摇地飞过江面，落在梧桐树上。我的胸口积压着密密寂寂的忧愁，难以呼吸，脚步迷离。通往地府的流沙，越是挣扎，陷得越深。我灌下一口酒模糊感官，让身体更加轻浮，继续走，不回头。迎面走来的人投来异样目光，我确实不正常，一张脸似笑非笑，整个人似倒非倒，一颗心阴晴不定，两只眼忽灭忽明，时不时自言自语，动不动自斟自饮。

“嘿呀！他竟然说我丑，真是可恶！”

【资料图】

我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尖锐的怪笑，头发撩至脑后垂首自嘲。我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？头好痛，不能思考。喝光剩余的酒，继续走。我摇摇晃晃，目眩神迷。路过一座木桥，停在桥中间深呼吸。风吹过，我揪着心，提着胆，鼓足勇气低下头看向水中倒影。那水中摇影竟然是我，不像女人，甚至不像人，像垂死的猛兽在水边凝视自己。头痛欲裂，神形俱灭，瘫坐在地，收回眼睛，睡意来袭。迎面走来一个帅小伙，他小心翼翼把我从地上扶起来，关切地看着我。

“阿姨，你没事吧？”

“你走开！”

我轻轻一推，他竟然跌倒在地。我捂着脸迅速逃离。天色渐晚，不知不觉已经入夜。黑暗中，我多了些从容。头发系在脑后，双手插进口袋，大摇大摆，目中无人。对着远处的游轮大喊大叫，手舞足蹈。

“喂！你们要去哪里呀？”

“看得见我吗？”

“带我走吧！”

我扯着嗓子呐喊，却害怕收到答复，赶紧溜走。不小心来到人多的地方，好天良夜，别人都在谈情说爱，我坐在长椅上被粽子噎得翻白眼。我想到依依，好想她。如果她还在这，我的世界也许会多些色彩。也许？也许还是这样死气沉沉啊。耳边突然响起琴声，悠扬婉转的旋律时不时迸出一声充满愤恨的弦音。噔……惊吓灵魂。我渐渐失神，一时间忘记自己的名字，忘记自己身在何处。我侧卧在长椅上，头昏脑胀，天旋地转。以后再也不喝酒了，徒增狼狈。呜呜嗳嗳，嘴角流着酸水，伴随着惊心的琴声，朦胧中进入梦境。我在水底沉睡，在无意识的永恒中不愿醒来，可惜害怕孤独的人总是被噩梦惊醒。冰冷的雪山，温热的鲜血，那个人身首异处，孤零零的头颅瞪着大眼睛滚落悬崖，洁白的山坡留下一条血迹，惨叫声响彻山谷，那身体兀自动了起来，我躲进帐篷，突然一只手隔着帐篷放在我的肩膀上，外面传来一声声我好冷。被噩梦惊醒却不敢睁开眼睛。醉意全无，呼呼而过的风如同鬼哭，我好冷，抱着双腿颤抖不停。逼迫自己再次入睡，又是鲜血淋漓的噩梦，反复惊醒直到太阳在我麻木的身体上播种光明。缓缓睁开眼睛，天地间充满生机。上班时间到了！我揭下脸上的粽叶，赶走慌乱的蚂蚁，朝着工作的地方狂奔。跑到楼下才回过神，不是这里。我大口呼吸，浑身疼痛，两条腿不停颤抖。这里过于熟悉，熟悉得每个角落都充满回忆。卖早餐的商铺生意依旧红火，豆浆油条的味道依旧清晰。路口的绿色邮筒孤零零伫立在那，从未见过有人投放信封，又如街角的电话亭无人问津。小卖铺的老人弯着腰给门口的花草浇水，她曾送我一朵蔷薇。这条街人来人往，脚步匆匆，晚上却很冷清。那天晚上我在这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，现在还记得那时回荡在脑海的声音。再向前走，商场门口的白马雕塑依旧保持着奔腾的英姿，我曾趴在白马身上哭了好久。回忆大多是悲伤的，当时的快乐现在回忆起，也难免伤感。我慢慢从回忆里抽离，像挣脱自己的皮。

“王姨，我来接班了。”

“小顾，你又来这么早。我给你带了饭菜，快去吃吧。”

我不由自主接过饭菜，跑到楼顶狼吞虎咽。除了吃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快乐的事。吃完橘子，收拾好餐盒，我满怀愧疚地回到电梯里，吃也吃了，喝也喝了，答应王姨的事不仅没有做到，反而还骂了那个傻小子一句。

“小顾，昨天又没睡好吧，满脸疲惫。头发乱糟糟的，来坐下，我给你编头发。”

王姨把我按在小椅子上，手指在我的发丝间游走。

“王姨，对不起，昨天没能把他拉出去遛遛。不对，是带出去走走。”

“不能怪你，他是头犟驴。不过我昨天刚到家，他就笑着走过来和我说话。看来你的劝导还是非常有用的，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和我说话了。只是我没听懂他说的什么意思，我长得像塞翁丢的马吗？小顾，这是什么谜语？”

“这，他说我丑，我才说他长得像塞翁丢的马。”

“他说你丑？我回去给他腿打断。”

“算了，王姨。他也是开玩笑的。”

“才不是。和他爹一样心直口快，有啥说啥，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感受。”

“那我是真的很丑喽。”

“哎呦，我的小顾，王姨不是这个意思。你要是丑，这世界上就没有漂亮的人了。男人都是不懂美的愣货，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。”

“王姨，你觉得什么是美呢？”

“温柔善良的人最美。”

我失落地垂下脑袋，这四个字和我也没什么关系。

“等我下次准备好再去会会他。”

“你也要照顾好自己。天冷了，注意保暖。”

昨天夜里真的好冷。冬天又来了，前两年冬天我囤了满屋子食物，缩在被窝里冬眠，今年免不了被寒风侵体。王姨给我编了两条麻花辫，说我像是十八岁的小姑娘。闲聊几句，王姨下班回家，电梯里只剩下我一个人。今天降温，阳光时隐时现，坐电梯的人好少。闲来无事，我拿起抹布将电梯里里外外擦得干干净净，撕去贴在四壁的小广告，连缝隙间的尘土都被我一点点抠出来。心满意足地坐在小椅子上左摇右晃，不知道王姨明天会怎么夸我。那个严肃的经理会不会夸我?经常坐电梯的老熟人会不会夸我？转念一想，这应该是我的本职工作吧。况且谁会在意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。兴奋与期待转瞬即逝。没有客人，有些无聊。我轻轻触摸电梯按钮，感受着上面凸起的盲文，有我在，盲人也不需要触摸这些让人头大的点点，不过我至今为止也没载过一个盲人乘客。这些盲文成了我打发时间的小游戏，闭上眼睛试着用手指读出按钮上的信息。摸了半天，连开门和关门都没记住。如果我的眼睛失明，那该怎么办？我再次闭上眼睛感受周围。明知道自己坐在电梯里，一段黑暗过后，总觉得正坐在悬崖边，脑袋一阵眩晕，心里只剩下恐惧。想要用手摸清周围，却又不敢乱动，害怕触碰刀锋，害怕置身火海。周围的声音更让人神经脆弱，连呼吸都不怀好意。更加漫长的黑暗过后，逐渐适应，来到了我最熟悉的领地，从最初的害怕跌落至永恒的孤独。不再关心自己到底身处何地，用疼痛去感知。不再关心自己该去哪里，到处都是孤独的领地。如果我的眼睛失明，我要在这世界胡闹一番，四处闯荡，给别人添麻烦，感受别人的善良与恶意，感受自己的悲痛与欢喜，感受不同地方吹过的风。失明？我竟然觉得惬意。黑暗中，伸了个懒腰就睡着了。这一觉睡得深沉。醒来后发现电梯里站了好多人，都已经下班了。我低下头装睡，四肢麻木。等大家走出电梯方才站起身再次伸个懒腰，带着轻微奶香味的外套从我身上掉落。又是他，林毅常。我重新坐在小椅子上，上班睡觉应该没有被经理发现吧，希望如此。把电梯开到九楼，走出去躲在墙角偷偷看向电影院，那小子还在上班，正站在那傻笑。我抱着他的外套回到电梯，心里荡漾着一丝暖意，其实和他交个朋友也无妨。一枚戒指从他的口袋里掉在地上，我捡起来放在灯光下观赏。一枚很小的戒指，戴在我的无名指刚好，金色的戒指中间一圈银色雪花刻痕，轻轻转动，闪着让人愉悦的光芒。金色刚好，不刺眼，不虚幻。银色刚好，不冷清，不平凡。我抬起手掌，看着那一圈温暖的光，露出微笑。电梯突然上行，从一楼直接升到九楼，难道他下班了？我赶紧转动戒指把它从手指上拔下来，慌乱中戒指再次掉落，向前方滚去。刚好电梯门打开，我奋不顾身前去营救，可惜晚了一步，戒指掉入深渊，没有一点声响。我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小林。

“你把戒指踢下去了。”

“对不起。”

“没事，反正是你的戒指。”

“我的？你，你先起来。”

我才意识到自己正跪在地上，拍拍灰尘，回到我的宝座。

“事实就是这样，你刚才把你的戒指踢到电梯的缝隙里了。外套还给你。”

小林接过外套，摸着后脑勺丢了魂似的在原地转圈。我有些同情地看着他，看来那枚戒指有特殊意义。

“你没事吧?当然我也有一点责任，你不用太自责。”

“你怎么不说话？好吧，其实这件事我有一半责任。”

“鸢姐！”

“不要叫我鸢姐。”

“顾鸢小姐！我们结婚吧！”

“啊？”

“顾鸢小姐，我们结婚吧！我真的很喜欢你。”

小林目不转睛地看着我，小脸白里透红。

“你为什么要这样？那戒指该不会是？对不起，我会赔给你的。你先坐下来冷静冷静。”

“我是认真的。”

“不不不，我们不熟。况且，我还在上班。不可以，不可以这样。不可以在电梯里求婚，当然在哪都不行，我对你没感觉。我可以勉强答应做你的姐姐。真的。”

“为什么不喜欢我，我很好的。我没有不良嗜好，认真工作，热爱生活。虽然现在给不了你荣华富贵，但是无论你想要什么，我都会努力的。我愿意变成任何你喜欢的模样，我愿意用尽全力带给你这世界所有美好。我干干净净透明如水晶，真真切切温暖如天明。无论春夏秋冬，天涯海角，我，林毅常，只想和你在一起。”

无药可救的愣头青。无处发泄的深情。

“林毅常！你能不能正常一点。你是水晶。可是，我太脏了。不要喜欢我，你承受不起。”

“我可以。”

“你可以不要烦我吗？戒指我会赔你。”

被人喜欢的感觉让我烦躁，这凌乱痴缠的情感更让我烦躁。宁愿所有人都无视我，宁愿一个人缩在角落，不愿出现在别人的眼睛里。

“不用了。”

林毅常默默垂下眼睛，清澈的泪滴如断线珍珠啪啪落地。

“喂!你为什么要哭？为什么不能做个男人熊，你知道什么是男人熊吗？你在那哭唧唧的，我真看不起你。嘿呀！你真的让我烦躁！我回家了，你自己待在这吧。”

我在颤抖，我在压抑自己快要失控的情感。我要逃，我要躲起来，我要狠狠发泄。走到商场门口，外面下着瓢泼大雨。回头看，林毅常又跟了过来。我踏入雨中，哗啦啦的雨声让人烦躁。林毅常双手撑着外套，跑过来为我遮雨。我瞬间暴跳如雷，用尽全力咆哮。

“你离我远点好吗？”

林毅常后退两步，躲避我的眼睛。我心乱如麻，拔腿就跑，胸口沉闷得透不过气，没跑多远就瘫坐在地。脑袋一片漆黑，心脏狂跳。待到呼吸渐渐平稳，恢复些许气力，坐在路边嚎啕大哭，痛声呐喊。

“为什么要这样对我？我好不容易才走出困境。”

“为什么忘记的东西再次清晰。无法承受，难以呼吸。”

“我好冷，我好痛。我不要再经历这些。”

“我可以孤独，让我孤独，不要再让我的心情起起伏伏。”

“对不起，我答应过你。我答应过你。为什么？我也不想这样！我不想，不想再哭，不想再沉迷痛苦，不想凄凉无助。”

“对不起，我也有喜欢的人啊。我想知道你在哪。”

“对不起，我还是会忘记你。”

“对不起，都是我的错。如果我也喜欢自己，也许就有了被你喜欢的勇气。”

“呜啊啊！”

发泄了一半，还是愤怒。想打人，对着自己大腿砸了两拳，疼得我更加愤怒。

小林战战兢兢地靠近我。

“你打我吧。”

“先把我扶起来。”

他又把外套披在我身上，慢慢把我从地上搀扶起来。我没有打他，他好像很失望。我们走到公交站台避雨，即使早已经浑身湿透。雨从黑暗的天空降落，落在灯光里，如同那枚戒指在金色的光芒里闪着银色的光。想到戒指，我又多了些于心有愧。

“真的对不起，虽然都是你的错。”

“是我太冲动，吓到你了。昨天没看见你，心想你一定去找那个人了。我害怕别人把你抢走，所以才这么草率。对不起，我不该这样。”

“你知道错就好。现在回头还来得及。”

“你放心，下次再向你求婚一定不会在电梯里。”

“在我的坟墓里吧。我快要被你气死了。能不能把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忘记。我们不合适。”

“合不合适那也得试试才知道嘛。”

“不用试。你想过怎样的人生？”

“我的人生一定要波澜壮阔，荡气回肠。最好再来点刀光剑影，侠骨柔情。我要带你策马奔腾，浪迹天涯。”

“你电影看太多了。我只想安安静静，做一只蜻蜓。”

“蜻蜓？我经常梦到自己，夜深人静，背着一把剑走出村庄，来到深山老林消灭游荡的幽魂。她们每到夜深就会哭泣，让我总被噩梦惊醒。我脚踏七星，剑斩幽冥，无数孤魂游鬼在我的剑下化作萤火飞向天空。我不停挥剑，忘却时间，没有四溅的鲜血，渐渐也没了荧光，林子里阴风阵阵，让人心惊的鬼哭依旧在四面八方回荡。我茫茫然不知所措，挥剑至筋疲力尽，那哭声真让人伤心，不愿再听，却也没有力气捂住耳朵。月光落在剑上，闪着清冷的光，远处飞来一只红蜻蜓落在我的手心。”

“我是黑蜻蜓。”

“是，是我记错了。是一只黑蜻蜓落在我的手心。”

“少来。满嘴跑火车。”

“其实我在努力成为一名导演，我要拍出世界上最美的电影，你是我永远的女主角。”

“你还打动不了我。”

“你放心，我一定会成为一个让你满意的男人熊。”

“如果真有那天，也许我会答应你。现在我要回家了，别再跟着我。”

“雨还没停。”

“我想淋雨。”

“你的麻花辫真好看。还有，今天电梯好干净。明天见，顾小姐！”

我站起身向前走，心情恢复平静，嘈杂的雨声充耳不闻。身边经过一辆公交车，透过碎雨游离的车窗玻璃，我看见一张深沉的脸。

“依依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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